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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野寺道:“暮鸦身负重伤,一个月之内定然无法行动,你们把好了各处城门,凡是骡车、马车、驴车以肩舆,都要细细盘查,城内各处的药所,更要盯紧,切莫让这厮轻易走脱了。”众侍卫禁军首领齐声领命。
冯孟彦呈上从庾绳祖身上搜寻出来的钱引,封野寺仔细翻看之后,冷笑道:“这么多金人的交钞,便是阴法韩、庾绳祖通敌卖国的铁证,他们还纵使金国奸细毒杀军马,也要一并算账。”说着命人将庾绳祖的尸首抬了出去。
金于收国元年(1115年)立都建国以来,因与宋、辽常年征战,未尝铸钱,其治下的百姓,进行商品交易时,依然以物易物,或是使用宋、辽的旧币。直到贞元二年(1154年),金仿效宋的纸币交子,才印刷发行了纸币交钞,交钞在金流通了近六十年。
待得封野寺等一众侍卫禁军走后,杨草和白衣雪方进入屋内,好在那本《折柳手抉微》,事先被杨草藏在了墙洞之中,极为隐蔽,幸未丢失。
离了沽衣巷,二人回到住处。杨草问了白衣雪方才追敌的情形,对那名矮胖身材蒙面人的身份,也是参详不透,疑心他是否就是一直潜伏于宋境的鹰目。
兄弟二人议论无果,杨草叮嘱白衣雪道:“你在神鹰坊一众的高手面前,已然暴露了容貌,日后一切须当小心谨慎。”话锋言及皇城司诸般恶行劣迹,杨草不由紧咬钢牙,怒气冲冲。白衣雪道:“大哥,这其间恐怕别有隐情。”遂将自己那晚无意中在恩平王府,听到赵璩与尚灵皋等人暗中密谋,以及撞见七毒童丐偷入牧养监等情,一一说了。
杨草听完目瞪口呆,怔怔入神,隔了半晌,怃然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位恩平郡王爱则加诸膝,恶则坠诸渊,谁要是得罪了他,难得善终。封野寺的苦日子还在后头呢。”
白衣雪心想:“大哥为了佛头青的解药,夜闯赵璩的王府,祸事不小,赵璩绝对不肯善罢甘休,还是避之大吉。”说道:“常言道,‘多行不义必自毙。’赵璩暗室欺心,如此一意孤行,必定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且由他去。莫姑娘想请大哥明日搬去普安王府,不知大哥以为如何?”
杨草听了,不由一怔,转念一想,旋即明白莫翎刹是要自己去普安王府避难,果听白衣雪说道:“莫姑娘对赵璩的脾性,了如指掌,不过他再霸道强横,谅也没有胆量去到普安王府滋事生非。”
杨草苦笑道:“匹夫见辱,尚能拔剑而起,想我杨草堂堂七尺男人,如今竟是进退无所,身无立锥之地,要当起缩头乌龟来了。”霎时之间,自己数月以来横遭陷害、左迁、追杀等等经历过往,一齐涌上心头,他一声长叹,叹声中充满了悲凉和苦楚。
白衣雪宽慰道:“屈伸无常,本是万古不易之理。更何况如今世风浇薄,人心危殆,大丈夫遵养时晦,待机而动,日后再图建功立业便是。”
杨草忿然道:“我圣朝享祚至今,已有两百年,北敝于辽,西困于夏,而后又屡败于金,虽得以偏安江南半壁,却是强敌环伺,边患不息。如今朝廷中,结党营私有份、文过饰非有方、钩心斗角有术者,比比皆是,当真是乌烟瘴气一片。”
白衣雪点头道:“大哥说得是。”
杨草道:“范文正公尝言:‘凡为官者,私罪不可有,公罪不可无。’当官的,倘若太过自保而无任事担当,以致人人明哲保身,只想着保住自己的官爵禄位,文官爱财,武将怕死,长此以往,真不知何时方能驱逐夷狄,克复神州?”说到激愤处,手掌微一用劲,“咔嚓”一声脆响,将座下一张圈椅的扶手,掰下一截来。
白衣雪轻叹一声,说道:“‘龙蛇之蛰,以存身也。’大哥,你也不必过于灰心,朝廷中不是还有张浚、吴?、刘?这样的良将吗?不是还有普安郡王这样的贤王吗?眼下暂且忍得一时,日后何愁没有建功立勋的机会?”
杨草盯着桌上闪烁不定的红烛焰苗,怔怔地出了一会神,道:“哥哥先前在侍卫亲军马军司当差之时,就听说过这位普安郡王温仁恭俭,谦冲自牧,他又向来不堪我大宋半壁江山,沦为了异族的放马生息之地,有志匡复北伐。”
白衣雪道:“‘通则观其所礼,贵则观其所进。’普安郡王是一位大大的贤王,正因如此,莫姑娘才会想着将大哥举荐给他。大哥在普安郡王的府中当差,何愁日后不能建树功德、为国效力?”
杨草本是生性旷达之人,浮沉起落不萦于心,闻言微一思量,心中转忧为喜,先前的种种不快,顷刻间冰消雪释。他瞟了一眼白衣雪,笑道:“莫姑娘不仅相貌俊俏,人也心地良善,聪颖过人,兄弟交到这样一位好朋友,我做哥哥的,也跟着沾大光啦。”
白衣雪听他夸赞莫翎刹,蓦地想起那日在熙春楼,莫翎刹曾问自己哪里生得好看,不由地面红过耳,神色忸怩不安,心中却甚感甜蜜。
一夜无话。次日清晨,柠儿早早来到厢房,说是普安王府安排好了车马,已经候在门外。杨草昨晚已收拾停当,当下便由柠儿陪同一起前往普安王府。
白衣雪对杨草道:“哥哥去了之后,安心静养,小弟过一阵子再去看望哥哥。”又对柠儿道:“有劳姑娘了。”
柠儿嫣然一笑,说道:“公子客气了,奴婢伺候杨爷,那是奴婢的福气。”
出了宫门,二人依依惜别。白衣雪目送马车远去,心中挂念沈泠衫,当即径直赶往施钟谟的宅邸。进了大门,迎面遇上施宅的管家费仲。
费仲乍一见到白衣雪,叫道:“哎哟,白公子,你可总算回来了,赶紧去看看沈姑娘吧。”
白衣雪心下一惊,快步来到沈泠衫的房外。费仲道:“公子快进去吧,老爷正在里面。”
推门进去,但见沈泠衫昏沉沉地斜躺在床上,双眸紧闭,玉容清减。施钟谟脸色凝重,坐在床头的一张木椅之上,正在替她把脉。数日不见,沈泠衫竟是沉疴难起,白衣雪一阵锥心之痛,双腿便如灌了铅一般,难以抬步。
隔了良久,施钟谟把完脉,替沈泠衫掖好了被角,站起身来,对白衣雪微微点头,示意他坐下,随即出了房门。
白衣雪举步坐到了床前。沈泠衫正自浑浑噩噩,似是感觉到了有人,星眸微睁,眼前之人,正是自己日思夜想之人,霎时又惊又喜、又悲又痛,隔了半晌,说道:“你……你来啦。”瞳孔散乱,说话的气息极是微弱。
白衣雪心头一酸,悲咽道:“我……我来了……”
沈泠衫珠泪盈眶,凝视他良久,方才幽幽地说道:“你……这些日子去了哪里?”
白衣雪呐呐地道:“我……我……”
沈泠衫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说道:“大哥,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去见……那位姑娘了?”
白衣雪大感诧异,心道:“她如何能够知晓?”
沈泠衫幽幽地道:“你回来就好,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白衣雪去后,杳无音问,沈泠衫的身子,一天比一天虚弱,这些日子云悲海思,不可断绝,只盼着能见上他一面。
白衣雪心如刀割,说道:“妹子……你不要胡思乱想……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沈泠衫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道:“我自己的身体,我最是明白,暮盐哥哥,你……也不用宽慰我了。”
白衣雪潸然泪下,默然无言。沈泠衫道:“暮盐哥哥,这些日子你不在,我想了很多很多……我已时日无多,有些话儿想和你说,我怕我再不说,今后……就没机会说了……”
白衣雪眼泪顺着面颊滚滚而下,滴落在胸前,哽咽道:“妹子,你不要说了……不要说了……”
沈泠衫微微一笑,道:“大哥,你不要伤心,人都是会死的,只不过是早死迟死罢了,到最后都是黄土一?g……”
白衣雪心痛如绞,道:“妹子,你不要说了,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的……”
沈泠衫微笑道:“暮盐哥哥,若不是你,数月之前在白沙镇,那时我就已经死了,能够活到今天,阎王爷还没有收了我去,待我已是不薄啦……小妹更要感激老天爷,在我生命的最后一段时光,叫我遇见……遇见你,我心里……很快乐很知足了……”心情激荡之下,猛然间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一片赤霞。
白衣雪心惊不已,待得她稍微平复,说道:“妹子,你不要说话,好好静养身子,有什么话,我们以后慢慢再说……”
沈泠衫凄然一笑,道:“我没有时间了,你就让我说吧……从白沙镇求医以来,虽然一路艰辛,但……你一直陪在我的身边,我真的很开心……”
白衣雪流泪道:“今生能结识妹子,我……我也开心得很……”
沈泠衫幽幽地道:“生能尽欢,死有何憾?我的生命里能有这么一段时光,我真的很开心,很知足。暮盐哥哥,小妹命不久矣,今生是无法报答你的大恩大德了……你若不嫌弃,下辈子……下辈子再让小妹好好报答你……还有,我死了之后……请你转告家君,就说小妹……今生未能尽孝,下辈子再做他的女儿,承欢膝下,好好地侍奉他老人家,让他……颐养天年,尽享天伦。”说到最后,语声凄瑟,已是不胜伤绝。
白衣雪想起她父女二人早已阴阳两隔,如今沈重尸骨未寒,沈泠衫竟也要不久于人世,霎时只觉心痛如绞,眼中噙满泪水,沈泠衫的模样,变得模糊不清。
沈泠衫微笑道:“你……不要哭,你能答应我么?”
白衣雪五内俱焚,一把抓住沈泠衫的双手,紧紧地攥在自己手中,道:“妹子,你不要说了,我便是拼了性命,也要替你将佛头青的解药取来。”
沈泠衫微微摇头,道:“暮盐哥哥,你不要说傻话了,你拼了性命,去取来了解药,难道小妹还能独活于世吗?人命天定,有些事情……是强求不来的……”
白衣雪脸色毅然,说道:“人命岂可天定?妹子,你好好静养,我无论如何,也要救你。”沈泠衫微微苦笑,双眼紧闭,慢慢垂下两行泪来,过了一会,沉沉睡了过去。白衣雪见状,不忍离去,就在床前静静地守护。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有人轻声敲了几下房门。白衣雪站起身来,打开门见是费仲。白衣雪低声道:“有事么?”
费仲将他唤至门外,从怀中神神秘秘地掏出数锭纹银来,递到白衣雪的手中。白衣雪想起前阵子费仲因赌运不佳,手头拮据,自己曾借了些碎银给他,道:“老费,你最近手气不错,赌钱发了横财么?”
费仲叹口气,说道:“就我这手气,不输就已经是菩萨保佑了,还能指望发横财?这是公子的一位朋友,前两天送过来的,让我代为转交给公子。”
白衣雪奇道:“我的朋友送过来的?是谁?”
费仲道:“他说姓桑。”
白衣雪微一沉吟,想起桑鹫来,说道:“哦,原来是他。他怎么说?”
费仲道:“公子不在,你这位朋友很是失望,临走时死活留下这些银两,说是务必转交给公子,聊表寸心。”
白衣雪掂了掂手中的银子,足有五十两之重,心想:“钱通神的朋友,出手也是这般豪绰。”问道:“就他一个人吗?”
费仲道:“是。他说他家主人近日有要事在身,一时不得其便,等过些日子,再来登门拜访。”
白衣雪道:“无功不受禄。这位桑朋友我也只是萍水相逢,如何能无缘无故收受他的银两?老费,你替我先收着吧,等他来时,将这些银两交还与他。”
费仲面露疑惑之色,道:“这个……这个……”
白衣雪笑道:“就这么定了。”说着又从怀中取出一两纹银,一并交到费仲手中,笑道:“这些银子,你且拿去扳本。”费仲推辞不得,千恩万谢地拿了。
费仲走后,白衣雪在院中怎么也想不出桑鹫这般示好,究竟有何意图,当下也懒得再想,缓步来到花厅,施钟谟和凌照虚神情黯寂,已是枯坐良久。
白衣雪默默坐了下来,说道:“施先生,沈姑娘的身子,当真已经凶险万分了么?”
施钟谟苦笑道:“岂止是凶险万分?老夫担心……恐怕也就是这三五日了……”
白衣雪听了,如五雷轰顶,怔了半晌,霍地站起身子,说道:“施先生,凌掌门,我这便去见一位朋友,求她救一救沈姑娘。”
施钟谟喜出望外,颤声道:“哦?有人……能救泠儿?是谁?他……肯应允么?需要多少银两?”
白衣雪缓缓地道:“我也不晓得她肯不肯应允,不过事已至此,哪怕希望渺茫,好歹去试上一试,但愿她能够施以援手,沈姑娘的病或有转机。”
凌照虚道:“不错,事情已经到了这般田地,死马也要当作活马……”说到一半,顿感不妥,赶紧闭上了嘴巴。
施钟谟眼眶润湿,说道:“白世兄,你这位神通广大的朋友,务必要好言相求于他,无论如何,请他救一救泠儿,我们什么条件都可答应。”
白衣雪喃喃地道:“对,怎么也要求她救人一命……”
施钟谟道:“老夫一个人,平日没有什么用度,这些年也攒下了一些积蓄,你都带上,求他救泠儿一命。”说着便往后堂走去。
白衣雪微微苦笑,说道:“施先生,不必了。她若肯救,一枚铜钱都不要,她若不肯救,就是搬来一座金山银山,只怕她也不稀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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