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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泠衫吐了吐舌头,笑道:“哎哟,我可是把这位凌掌门,忘了个干干净净!”
白衣雪笑道:“白云使者,还请看在属下的薄面上,将解药给了他吧。”
沈泠衫嫣然一笑,道:“好吧。我当初还指望着这位千手神猴,施展他飞檐走壁、探囊取物的功夫,替咱们走一趟药弩房呢。”
来人正是“千手灵猿”凌照虚,见了二人依然口称“尊使”,不肯落座,神态十分恭谨,言语中更是大赞白衣雪武艺射石饮羽,轻功功夫已臻出神入化之境。
白衣雪见他满脸堆欢,但眉宇间愁云片片,难掩满腹心事,心想这些时日来,凌照虚定因身中剧毒而茶饭不思,身心备受煎熬,心下甚感歉仄,站起身来,向他深深一揖。
凌照虚脸色煞白,连连摆手说道:“尊使,使不得,万万使不得!”心中惊疑不定:“他为何忽然对我行此大礼?难道……时辰已过,药毒已经侵入了肺腑,就算服用了解药,也没有用了?”言念及此,双膝一软,险些瘫坐在地。
白衣雪歉然道:“凌掌门,我兄妹二人在此给你赔不是啦。我们并非情教中人,和凌掌门也素不相识,怎会无缘无故下毒加害于你?”说着又是深深一揖。
凌照虚将信将疑,呐呐地道:“这个……这个……”
沈泠衫裣袂向前,深深地道个万福,笑道:“凌掌门但请放宽心,我大哥句句是实,决然不会再次戏耍尊驾。小女子在这厢也给你赔礼啦。”
凌照虚神情尴尬,喜也不是,怒也不是,干笑了几声,说道:“岂敢,岂敢!”心下大为不怿:“生死这等大事,岂能轻易开玩笑?害得老子担惊受怕了多少个日夜。”
沈泠衫瞧出他神色颇不自在,知他心有怨忿,说道:“凌掌门,我大哥是岁寒山庄胡庄主的弟子,这等欺诈之术,他决计不会做。此事我大哥事先全不知情,都是小妹一人任性妄为,你要怪,就怪我一人好啦。”
凌照虚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将白衣雪一番仔细打量,道:“胡……胡岁寒弟子?”
白衣雪正色道:“在下白衣雪,忝列恩师胡先生门下,说来惭愧。”
凌照虚以手抚额,作恍然大悟之状,连声道:“怪不得,怪不得!哈哈哈,哈哈哈。”
沈泠衫不解道:“什么怪不得?”
凌照虚笑道:“怪不得白少侠年纪轻轻,轻功就这般了得,原来是得了胡岁寒的真传。”说着一竖大拇指,赞道:“洪炉点雪行身如幻影,踏雪无痕,当真名不虚立,在下佩服,佩服之至!”他行走江湖,向以轻功自负,那日比武大会之上,瞧见白衣雪露了一手极为上乘的轻功功夫,似乎尚在自己之上,想到白衣雪如此年轻,便有如此的造诣,心下不禁大感沮丧,为此一直闷闷不乐。此刻霍然得知白衣雪乃是胡忘归的得意弟子,这门洪炉点雪行的功夫,十之八九已得胡忘归的真传,想到此节,凌照虚心中顿时释然,又兼得知自己实未中毒,一时精神大振。
白衣雪瞧他气色转佳,笑道:“凌掌门,我这位妹子是‘起死回生’沈重沈神医的掌上明珠,吃她一粒仙药,凌掌门也算是有缘之人。”
凌照虚“哎哟”一声,忙道:“原来姑娘是沈神医的千金小姐,请受凌某一拜。”说着伏下身去,纳头拜倒在地。沈泠衫吓了一跳,说道:“凌掌门,如此大礼,小女子如何受得起?”
白衣雪也吓了一跳,上前将他扶起,说道:“凌掌门何以行此大礼?”
凌照虚神色端重,道:“二位有所不知,若说缘份,沈神医当年曾于在下有救命之恩,恩同再造,只是自与神医匆匆一别之后,江湖路远,天各一方,算来已有十余载未曾谋面。沈姑娘,令尊大人近来可好?”
原来十五年前,其时凌照虚刚刚出道不久,他年轻气盛,不知深浅,有一天夜盗平江府知府官邸,得手之际不慎被府邸的护卫发现,虽侥幸得脱,却因此受了重伤,性命垂危。许是他命不该绝,正巧沈重寻医问药,云游至平江府,凌照虚打探清楚了他的住处,前去求医,沈重妙手回春,凌照虚这才得以捡回一条性命。
沈泠衫日夕挂念着沈重的伤势,听凌照虚言及父亲,神情一黯,眼眶发红,险些堕下泪来。凌照虚吃了一惊,道:“这个……”沈泠衫戚然垂首不语。
白衣雪请凌照虚落了座,说道:“凌掌门有所不知,前些日子沈神医身体偶感不适,此时正在荆湖的家中静养。沈姑娘此回远行,也有一些时日未曾见到神医,方才听到掌门人言及,自是不免有些伤感。”
凌照虚神色一凛,道:“哦?要不要紧?在下过几日正欲东行,沈神医既然贵体欠安,凌某想顺路前去探望,不知是否唐突?”
白衣雪知他为人十分重情重义,微一沉吟,说道:“凌掌门不必过于牵挂,沈神医身染小疾,并无大碍,静养一些时日,即可痊愈,到那时凌掌门再去言欢叙旧,岂不是好?”
凌照虚捋了捋唇上两撇黑髭,道:“哦?既然如此,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待得沈神医身子大好了,再行叨扰。”
白衣雪道:“凌掌门方才说准备东行,不知要去往何地?”
凌照虚微微一笑,说道:“一个月后,我与一位朋友在建康府有个约定,正要前去赴约。”
白衣雪听了心念一动,道:“凌掌门来得正好,眼下倒有一件棘手之事,让人好生心烦……”
凌照虚道:“不知白少侠所言,是何棘手之事,可否说来,也好让在下参详一二。”
白衣雪从腰间解下荷囊,取出十两纹银来,说道:“这十两纹银,还请凌掌门先且收下。”
凌照虚不明其意,愕然道:“白少侠,这是从何说起?”
白衣雪道:“凌掌门你且先收下,再容我慢慢道来。”凌照虚不便再行推辞,只好将纹银纳入怀中。白衣雪道:“此事虽棘手,但干系着沈姑娘的生死安危,还盼凌掌门能施以援手,大显神通,助她逢凶化吉,我兄妹二人自当感激不尽。”
凌照虚脸色微微一变,寻思:“沈泠衫病容满面,身子孱羸,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原是身染重疾,而非天生如此。也不知她生的什么病,以致沈重都束手无策?”霎时一个念头涌上心间:“莫非……莫非竟是中了唐门的剧毒?”从怀中取出那十两纹银,“啪”的一声拍在木桌之上,说道:“白少侠,你将凌某看成什么人了?沈神医的救命之恩,在下没齿不忘,只恨一直无缘以报。沈姑娘既然有难,二位但有什么吩咐,只管说来,凌某倘若皱一皱眉头,岂不枉为人哉?”
白衣雪哈哈大笑,说道:“凌掌门果是义薄云天的铮铮汉子!不过你误解了,这些银两可不是用来答谢你援手,是交与凌掌门以作盘资的。”
凌照虚奇道:“盘资?”
白衣雪微笑道:“正是。在下有个不情之请,要助沈姑娘脱困,还得劳烦凌掌门走一趟临安府。”沈泠衫冰雪聪明,听他这么一说,心下已然明白,唐泣远赴临安的恩平王府,佛头青的解药一并带在了身上,白衣雪正是想借凌照虚的空空妙手,从唐泣那里盗得解药。
凌照虚挠了挠脑门,茫然道:“在下有些糊涂,还请白少侠明言。”白衣雪遂将沈泠衫如何身中佛头青之毒,二人又如何历尽辛苦赶来唐家堡,孰料求马唐肆,竟是白跑了一趟等情,简约地说了,其间沈重救女身亡一节,自是不提。如此一番讲述下来,已是大半个时辰。
凌照虚听完,不胜唏嘘,叹道:“白少侠季布一诺,而不惜身寄虎吻,置个人生死于度外,如此高义,让凌某好生敬佩!请受凌某一拜!”说罢拜倒在地。白衣雪忙道:“使不得!”伸手将他扶起。沈泠衫听他如此夸赞白衣雪,心下甚喜,一张俏脸微微泛起红晕。
白衣雪面色凝重,道:“凌掌门,沈姑娘福大命大,又得唐焯宗主给的灵药护体,佛头青毒素虽侵入了肌腠经脉,但暂时无忧。只是江湖传言,‘佛头青,佛头青,阎王摸着也心惊’,这物什实在太过阴毒霸道,多耽搁一日,便是多一份凶险,而一旦毒素散入五脏六腑,神仙难救。话说回来,想要彻底祛除沈姑娘体内的阴毒,还须尽快找到解药不可。”
凌照虚道:“是。”
白衣雪拿起桌上的银两,递与凌照虚,说道:“烦请凌掌门尽早启程,赶往临安府,寻得唐泣的歇脚之处,不要打草惊蛇,只须将他每日的行踪探访清楚。”说着转头向着沈泠衫微微一笑,道:“此去临安,路途遥远,沈姑娘身子羸弱,一路之上餐风饮露,过于鞍马劳顿,怕有不便。就请凌掌门先行一步,我们随后赶来。临安和剂局施钟谟施先生是沈神医的师兄,凌掌门可到他的府上找我们。”
凌照虚哪里肯受银两,重又放回木桌之上,说道:“至仁无亲,至信辟金。白少侠所言,凌某句句谨记在心就是。二位请放心,到了临安府,我定将唐泣的饮食起居,一一打探清楚,待得咱们汇合之后,大家再想个稳妥的法子,取了他的解药。”
白衣雪、沈泠衫大喜,齐声说道:“多谢凌掌门。”
凌照虚叹道:“沈姑娘,令尊大人一生积善修德,泽被苍生,天下谁人不敬重?老天爷有眼,定会保佑姑娘逢凶化吉,顺遂渡过此劫。”
沈泠衫道:“承蒙凌掌门吉言,小女子感激不尽。”
白衣雪神色凝重,说道:“唐泣是密宗中绝顶高手,心思缜密,城府极深,而且据我所知,他此次去往临安府,随身携带了佛头青和僧眼碧。凌掌门到了临安府,务必小心行事,莫去轻易招惹这个煞神,先探清他的行踪规律,待得我们随后赶到,大伙儿再一起从长计议,共谋良策。”
凌照虚抱拳道:“是。凌某明日即刻动身,日夜赶路,必是不能误了大事。”
沈泠衫道:“此去临安府山高水长,道路多有不靖,凌掌门这一路之上,还须加小心才好。凌照虚听了,不禁皱起眉来,半晌不语。白衣雪见状心知有异,问道:“凌掌门,有何不妥?”
凌照虚神色略显紧张,说道:“白少侠和沈姑娘,你们近日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沈泠衫微微摇了摇头。白衣雪苦笑道:“我兄妹二人这些日子在此静养,闭明塞聪,哪里知晓外面的消息。”
凌照虚压低了声音,说道:“在下也是昨日方才听说,说是……川东双煞彭褚、晏崖柏,以及手下的三名头目,一起……死在了回去的途中。”
白、沈二人大感惊诧,齐声道:“你说什么?”
凌照虚道:“彭褚和晏崖柏都是川东道上赫赫有名的剧盗,向来不做亏本买卖的狠角儿,平日里江湖上的朋友见了他们,无不忌惮三分,惟恐避之不及,想不到他们竟遭横死。”
白衣雪皱眉道:“是什么人下的毒手?他们死时,是何症状?”
凌照虚道:“在下也是从道上的朋友那里得到的讯息,说是他们周身并无明显的伤痕,然而面目漆黑,五官扭曲,神情极为可怖,生前恐是遭了……遭了……”说着两眼瞧向窗棂,仿佛窗外有人在暗中偷听一般。
白衣雪心中一凛,低声道:“密宗?”凌照虚默然不语,隔了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白衣雪沉吟道:“受唐焯宗主邀约,前来助拳的,少说也有一两百人,偏偏彭褚和晏崖柏,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道上,不能把叫人起疑。”
凌照虚道:“白少侠高见。比武大会上,川东双煞与我们同席而坐,时有交谈,想来他们在回去的路上,被唐门密宗截住问话,因此丢了性命。”
沈泠衫悚然而惊,一股寒意涌上心头,眼前浮现出唐思幽、唐滞针芒般的眼神,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喃喃地道:“他们不是人,是鬼,是索人命的……恶鬼。”
屋内陷入一片静默。
隔了半晌,白衣雪说道:“唐门密宗行事诡秘,心狠手辣,凌掌门此去,一路之上务必多加小心。”
凌照虚哈哈一笑,脸上现出一副倨傲乖戾的神气,道:“白少侠提醒的是,不过凌某见识过了太多的大风大浪,密宗想加害于我,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白衣雪微笑道:“凌掌门鸿迹渺渺,神龙见首不见尾,原是在下多虑了。”忽听门外有人笑道:“神龙见首不见尾?莫不是‘千手灵猿’雪鸿兄在此么?”说话之人推开房门,身材颀长,面目俊朗,正是唐焯。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响,唐樨和孙思楚也跟着走进屋来。
凌照虚哈哈大笑,拱手说道:“在唐宗主面前,凌某岂敢妄称‘神龙’二字?唐宗主才是真正的人中龙凤!”
唐焯微微一笑,将唐樨、孙思楚一一介绍于他。唐樨神色淡漠,只微微点了点头,孙思楚喜他夸赞情郎,花开媚脸,心下甚是高兴,上前敛衽作礼。凌照虚连称:“久仰!幸会!”心想:“原来孙姑娘是这么一位娇滴滴的美人儿,剑阁派的陆仕伽竟是没这个福分,也难怪他对白衣雪恨之入骨了。”
白衣雪站在一旁,瞧见唐樨眉锁愁云,一副生无可恋、郁郁寡欢的神情,给人一股强烈的疏离之感,实难亲近半分,顿时想起那夜在后花园与她邂逅的一幕,耳边仿佛听到她在深夜里,如受伤野兽般的哀嚎,寻思:“一个人为情所伤,竟是一至于斯。不过她对孙姑娘和唐焯很好,可见并非心冷之人。”
一番寒暄,凌照虚抬手抱拳,说道:“唐宗主来得正好,凌某本来正欲前往贵府拜候。我有贱务在身,不能久留,明日便即辞行,实是遗憾之至。”
唐焯“啊呀”一声,说道:“雪鸿兄不远千里前来襄助,足见殷殷厚情,唐焯心中感激不尽。此番良晤,本想留雪鸿兄多盘桓几日,以便让小弟一尽地主之谊,怎生竟是如此不巧?”
凌照虚笑道:“唐宗主的心意,凌某心领了。咱们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自当有期。凌某惟祝唐宗主光前裕后,成就一番不朽大业。”
唐焯哈哈大笑,显得志得意满,说道:“好,好。中午我略备薄酒,为雪鸿兄践行。”转头向白衣雪道:“暮盐兄弟,这几日哥哥冗务缠身,未曾前来探望,失礼之处,还乞宥恕。今儿得些空闲,赶紧过来,正巧雪鸿兄也在,就请兄弟与沈姑娘移驾,到前厅一叙,如何?”
白衣雪笑道:“多谢哥哥惦念。如此甚好,小弟借花献佛,一并与凌掌门送行。”
突然间人影一晃,一人蓦地抢至木桌旁,探出右手,一把将桌面上的一件物什抓在手中,颤声问道:“此物……此物是从哪里来的?”众人凝目瞧去,那人正是唐樨,此时她面色惨白,身躯不停地发抖,显得激动异常,再瞧她手中之物,是一绛色荷囊,正是先前白衣雪从腰间解下之后,随手放在木桌上的。他见唐樨神色大变,心下诧愕,踏上几步,说道:“此物是在下随身所携,唐前辈,有甚么不对么?”
唐樨低头端量,那荷囊封口处以五色绺系住,右下角处绣有一朵鹅黄色的木樨花,精致素雅,不禁心头剧震,身子直如筛糠般颤抖不已,霍地抬起头来,双眸盯视着白衣雪,说道:“这个……你是从哪里得来的?”
白衣雪笑道:“是一位熟人相送,原也算不得什么稀罕之物,唐前辈若是瞧着喜欢,不妨拿去。”
唐樨身子一颤,道:“此话当真?”说着低头去瞧手中的荷囊,左手不住地在上面轻轻摩挲,似是珍视不已。
孙思楚见唐樨举止有异,伸手轻轻扶住她的腰身,只觉她肌肉僵硬,身子发烫,心下大感奇怪:“樨姨今儿是怎么了?不过是一个寻常的钱囊罢了,何以如此上心?”低声问道:“樨姨,你没事吧?”唐樨不答,只顾低头端详手中的荷囊。
白衣雪微笑道:“小小物什,唐前辈既然如此喜欢,那也是一种缘分,晚辈自当奉送。”心下揣度:“这个荷囊乃杜砚轩送我之物,原也稀松平常,她何以像见到了宝贝一般?”斜眼瞥眼瞧见荷囊一角的木樨花,顿时会意:“荷囊之上绣了这么一朵木樨花,她名字之中带有一个‘樨’字,莫不是瞧着大生欢喜之意?嗯,是了,唐樨虽上了年龄,终是女人,乍见这般玲珑可爱的小物什,一时爱不释手,也属常情。”
唐樨听了,将荷囊中的细碎银两悉数取了出来,放到木桌之上,随即将荷囊紧紧攥在手中,仿佛害怕白衣雪忽生悔意一般,说道:“君子不夺人爱,不掠人美,但白少侠既如此说,老身却之不恭了。”
白衣雪微笑道:“唐前辈这般喜欢,晚辈也很开心。”
唐焯哈哈一笑,说道:“好,时辰也不早了,我们这就去吃饭,边吃边叙,如何?”便有仆役丫鬟带路,一行人赶往前厅。一路之上,唐樨身子依然颤抖不已,只好由孙思楚搀扶而行,众人心中虽感奇怪,却也不便开口相询。
等餐之际,唐樨使了个眼色,便与孙思楚二人起身离席而去。过了一会,孙思楚独自回来,说是唐樨突感身体不适,回房先行休憩去了。
次日一早,天色朦胧未明之际,凌照虚洗盥既毕,吃过了早饭,便即动身启程。白衣雪前来送行,但言一路珍重,多加小心。
别过了凌照虚,白衣雪也全然没了睡意,信步来到庭院之中,四下走走。时值暮秋新冬,清晨时分朝阳初出,淡淡的金光照射在身上,嫩寒清晓,全无半分的暖意。
他沿着花径闲步而行,绕过一堵翠嶂,眼前空地处植有一林修竹,白衣雪不由地驻足观赏,那数百竿竹子枝干颀长,孤翠挺秀,心想:“岁寒山庄遍植松、竹、梅,此景倒与山庄的斜竹阁,有几分相近。”心念至此,陡然间想起了师父:“自拜别恩师以来,屈指一算,已然数月之久。临行之前,我曾与师父说道,多则大半年,少则数月,就当回复师命,不想时至今日,师父交办之事尚无多大进展,自己更是羁留巴山蜀水,归期遥遥而不可知,如何不叫人心急如焚?”
想到这里,他不由地轻叹一声,边走边想:“凌照虚今日动身,以他的脚程,倘若一路顺利的话,一个月之后当可赶到临安府,不知临安府那边的情形如何?凌照虚想要在戒备森严的恩平王府,打探清楚唐泣的每日行踪,殊为不易,我和沈姑娘还是尽早启程,与他汇合一处,彼此间也好多个人商量。”
转念又想:“这些日子沈姑娘服食了唐焯送来的药丸,身子倒是大有起色,但终究不是祛根的法子,只怕服用久了,药力减退,体内毒性复发,到那时可就大大不妙了。事不宜迟,今日就去征询一下沈姑娘,她若允了,明日便即启程。此去临安府,山隐水迢,还不知路上会生几多波折,早日上路,行起路来多份宽裕从容,沈姑娘少点舟车劳顿之苦,对身子不无裨益。”
他一边踱步,一边沉思,渐至庭院深处,朝阳映照之下,就见迎面走来一人,那人紫襦白发,灰心槁形,正是唐樨。白衣雪迎上前去,拱手微笑道:“唐前辈,早啊。”寻思:“天色刚刚放亮,她却从花木深处走出来,难道昨夜又是整宿未眠,在此独自伤怀?”一时心底大生怜悯之情。
唐樨微微一怔,脸上露出诧异之色,旋即恢复落落穆穆的神情,一双布满了血丝的眼睛,紧紧地盯着白衣雪,沉默了半晌,方才淡淡地说道:“白少侠不是也起很早吗?是在练早课么?”
白衣雪道:“凌掌门今日一早启程,晚辈是特意来为他送行的。”
唐樨道:“哦,这样啊。”心中暗忖:“我正想着去找你问个明白,没想到在此不期而遇,倒是省却了一番功夫。”
白衣雪见唐樨目不转视地盯着自己,脸上表情透着一丝古怪,心里不禁有些发毛,暗想:“这个人总是一副古里古怪的模样,还是避之则吉。”说道:“前辈没有什么事,那晚辈先行一步了。”抬步便要离去,唐樨道:“白少侠且慢,老身有一事不明,正要问你。”
白衣雪只好停下脚步,道:“不知前辈要问的是什么事情?”
唐樨道:“捉鱼儿大会上,白少侠施展的……便是令师雪流沙十三式的神剑绝技吧?”
白衣雪道:“是。不过弟子质才愚拙,难及恩师于万一,实是有玷于师门,今蒙前辈垂询,更觉愧怍。”
唐樨若有所思,沉吟道:“胡……胡岁寒轻功、掌、剑,均为当世一绝,誉满天下,老身亦是钦佩之至。不知……令师今年贵庚几何?又是何方人士?”
白衣雪恭恭敬敬地答道:“敝业师今年四十有二,渭州平凉人士。”
唐樨眼中微微闪过一丝失望失色,道:“哦,那老身倒是痴长令师四五岁。”寻思:“四十二岁?如此说来,三十年前不过十岁出头,年龄竟是相差殊甚,也不知这小子说的是否准确。渭州平凉人,口音似乎也对不上。难道我料想有差,竟不是他?”口中又道:“令师年轻之时闯荡江湖,游历甚广,不知可曾到过我巴山蜀水?”
白衣雪笑道:“‘天下山水之观在蜀。’天府之国,山川毓秀,风物钟灵,敝业师岂能不来游履一番?”
唐樨目光闪动,道:“哦?这么说,令师年轻时确曾来过四川,可知他去过哪些地方?”
白衣雪心中微感奇怪:“她为何对师父如此着意,难道背后有什么企图?”却也不便回绝,说道:“我听师父说过,他年轻之时,曾亲来拜会过峨眉山,与峨眉派的清音神尼有过一面之缘。”
唐樨心头一震:“清音师太执掌峨眉二十余载,其时爹爹正在位,他……就是那个时候投奔我爹爹来的。”她勉力抑住激动之情,说道:“令师……有没有和你……提起过唐家堡?他与华蓥派结过仇隙么?”
白衣雪心中一凛,戒意顿生:“她如此刨根问底,难道竟是与恩师曾有结怨?就连唐焯也有所不知?”摇了摇头,淡淡地道:“晚辈未曾听敝业师提及。”
唐樨“哦”的一声,又道:“令师年轻之时,与袁珂君袁女侠松萝共倚,比翼双飞,武林中谈起‘猢猿双仙’的名号,那可真是如雷贯耳。遥想当年胡岁寒白衣飘飘,袁女侠霓裳轻舞,不知令多少江湖年轻男女,慕他二人绝代风华,倾倒不已。孰料彩云易散,此情此景难再,今日说来犹令老身不胜唏嘘。不知究竟何故,令师与袁女侠镜断钗分,以致反目成仇?”
胡、袁二人鸾凤分飞,早已成为武林中的一桩公案,个中缘由,不足为外人道,旁人自是无从索解。白衣雪听她言及恩师个人的私情逸事,口中虽缄默不语,心生早已不快:“恩师与袁师父的恩怨,也容不得你在此说三道四。”转念又想:“唐樨一生为情所困,因情而伤,心魔难除,以致于对他人的情感秘事,格外介怀留意?”
唐樨却似没有感到他有所不快,又问道:“白少侠知道其间的缘由么?”
白衣雪面有愠色,冷冷地道:“唐前辈,此事晚辈无可奉告。晚辈还有事在身,先行告辞了。”说着微一拱手,便欲别过。
唐樨见他急于离开,心道:“果然不出我之所料,此中必有隐情,今日机会难得,须得问个明白不可。”陡然间她面露惶怖之色,伸出右手,指向白衣雪的身后,尖声叫道:“咦,你看,是谁来了?”
白衣雪不免一惊,忍不住转头去瞧,只觉耳后衣袂微响,肋下一麻,已被唐樨点中了穴道,跟着后脑、后颈、后腰几处的穴道,接连被她一一点中,顿时双腿酸软,直欲坐倒。忽地后颈和腰身之处的衣襟又是一紧,竟被她提起,头脸朝下,鼻孔离地仅有尺余,紧接着眼前的地面风驰电掣般向后退去,大感头晕目眩。
唐樨提着他,迈开步子,径直向着花丛木林深处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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