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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已至此,他已经无惧一颗心再被戳上多少伤口了。
希修看见,接下来的日子里,清芷道君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但是,她始终没有放下春秋造化笔。
她也始终没有再见希家家主,一旦希家家主想要越过雷池,春秋造化笔就会抵在她自己的心脏、命门、脉门,以及每一个能够让她当场毙命的地方。
也是因为时日无多,清芷道君一直在教导希修怎么用春秋造化笔。
她说,仓颉造字后,万鬼哭泣,文字的力量是巨大的。
她说,春秋造化笔是最中性的法宝,就像是一支最单纯的笔,这支笔可以被帝王拿来写下冤杀将军的圣旨,也可以被王侯拿来写下减免赋税的诏书。
春秋造化笔是邪还是正,全看使用的人怎么样。
年幼的希修领悟能力也很强,他将怎么使用春秋造化笔都记在心里。
他在荷塘鹤影的边上苦练笔法,在熔金碎月的试炼池练习身法。
清芷道君时日无多,生怕自己以后无法庇佑自己的孩子,无论是荷塘鹤影的凄清,还是试炼池中的苦热,她都守在年幼的希修不远处。
给他指点,教他心得。
这时日渐衰弱的清芷道君,越来越心力不济,也就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孩子除开刻苦修炼外,心中还萦绕着巨大的不安定感和怅惘、痛苦。
不属于幼童的忧思,如蛛丝,提前爬上了他的眉眼。
年幼的希修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时日,父亲不来看病重的母亲,难道镇压地兽就这么的忙吗?
有时候,年幼的希修看见父亲在院门外,也步履匆匆,并不进来,顶多驻足一会儿就走了。
他小小的心里,从此种下了不解的种子。
直到清芷道君死亡那日,他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油尽灯枯,昔日温暖的、会抚过他脸颊的手变得冰冷,母亲秀美文雅的面庞氤氲了一些死气。
清芷道君气若游丝,勉力抬起手,将春秋造化笔塞到年幼的希修手里。
清芷道君怀揣着一个将要亡故的母亲,对遗留在世的幼子的巨大担心,对他说:“修儿,好好修炼……以后,风雨在肩,只有你自己能担了。”
她费尽力气说完最后这句话,便香消玉殒,永久长眠。
年幼的希修,发出痛苦的幼兽悲鸣。
他不敢相信母亲就这么死了,希修背着比自己高得多的母亲的尸体,走出院落,去找医君、找希家的每一个人,想要他们救救母亲。
可是,每个人都告诉他,没救了,回天乏术。
年幼的希修并没有太多修为,背着一具死气沉沉的尸体,走遍偌大的希家,无人能真正帮助他,无人会真正朝他伸出手。
他的力气慢慢耗尽,地面一根细小的枝丫都能将他绊倒。
年幼的希修摔倒在地,滚烫的热泪浇在清芷道君的脖子上,也烫不热她冰凉的身躯。
一双带着鲜血的鞋履出现在年幼的希修面前,他通红着眼睛,视线上移,见到刚从外边镇压地兽回来的希家家主。
希家家主脸上的表情,似悲似苦,他脸上还带着地兽的鲜血,热血成凉,浇筑在他脸上。
他弯下腰,张开双臂:“修儿,为父回来了。”
“为父,带你母亲回家……”
年幼的希修却重重拂开希家家主的手,眼中带着刻骨的恨意。
他道:“为什么你今天没回来?”
“医君给你说了母亲的终日,你为什么不回来?”
“你为什么如此心狠?你要去镇压你的地兽,你要为了天下人计,那谁又为母亲计?他们都有人保护,唯独我和母亲没有。”
希家家主听着自己亲子的指责,张着手弯着腰,神情凝固,只有被风吹得拂动的发丝能够证明,他此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雕塑。
希修不顾希家家主能想什么,他咬着牙,再度用尽全身力气,将母亲的尸体背在自己身上。
他一步一步往门口挪,希修要带自己的母亲会她的家。
不是希家,而是她成长的那个家。
清芷道君生于灵州失梦城,距离白水希家极为遥远,要跨越万水千山。
希修年幼,修为低微,却一路跨越山水,想要将她送回故土。
此时正值妖魔频出的乱世,一些妖魔被希修用春秋造化笔给解决了,还有那些他解决不了的妖魔,则被暗中在身后护送的希家家主解决。
希修或许察觉到了有人在暗中保护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人有可能是他的父亲。
但是,没用。
他始终无法忘怀母亲临死之前那段时间,他的父亲却连这点时间都抽不出来。
他觉得,现在的一切,不过是因为希家家主处理完了地兽之事,他得闲了,便记起了亡妻和幼子,前来释放关心。
但如果将来,再发生同样的事情,希修认为,希家家主还是会选择保护别人、牺牲自己,就像牺牲母亲那样。
误会,就这样在希修心里越扎越深。
等到希修葬了清芷道君,还是随希家家主回了白水希家。
但是,这时沉默的希修,再也不是之前那个乖巧、努力的孩子了。
他的心中有仇恨的火,眼中有不信任的光,他开始只信任自己,迷恋权术,想要握紧一切,以保护自己的命。
毕竟,母亲说过——
风雨在肩,往后只能靠他自己了。
毕竟,他的父亲——
眼里唯有天下,事事都排在他的前面。
希修看完希家家主的这段记忆,手心的鲜血不断汇聚、滴落在地面上。
这些鲜血味也将他从记忆的回溯中拉出来,希修无言低眸,看着地面的那一小滩鲜血,鲜血殷红的色泽和希家家主想以血换命的血丹颜色,多么的像。
希修声音嘶哑:“为何不在之前告诉我?”
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也想过用自己的命换母亲活,为什么不告诉他,他从来没有放弃过他们?
希家家主作为他的父亲……眼睁睁看着他在误会中痛苦这么多年,很好玩吗?
希家家主取出一方素丝,欲要给希修包扎手上的伤口。
希修迅速躲开,冷冷道:“不劳烦了,我也不是第一次受伤。”
玉昭霁在一旁被迫听这一场家庭宿怨,坐在窗边,一手搭在窗沿,看着昆仑山的风景。
他的袖上飞鹤旋旋转,流溢着冰凉的银光。
玉昭霁百无聊赖,将窗外风景作为自己目光的暂落地,要不是希修有春秋造化笔,要不是希衡也在这里,玉昭霁可没有丝毫兴趣听这样的宿怨。
魔族,有怨便杀,有恩便报,恩怨相抵便老死不相往来。
没什么好纠结的。
希衡身上淡淡的水香味传来,玉昭霁闻之回眸。
希衡的雪袖自玉昭霁的玄袍上遮过,她面色冷然,还是一副很正经的样子,却递给玉昭霁一张宣纸。
玉昭霁接过来看,将纸张对折打开,上面是整个昆仑山的地图。
希衡还用笔着重圈了几处出来。
圆圈旁写着:灵脉心脏离灵脉越近,力量越强,乌月不会离开昆仑山,这是他的大概藏身之所。
玉昭霁略略看完这份地图,再看向希衡,看到希衡眼底深处的无奈时,他微微展露笑颜。
玉昭霁提笔便写:“你也不想待在这里,想去找乌月拿灵脉心脏?”
他写好后,将纸笔递给希衡。
希衡也提笔而写:“是,看样子希修不会再想杀家主,但是,希修性格不稳,不能用常理推断。春秋造化笔是唯一能影响文天书的东西,我们要尽量安抚希修。”
玉昭霁写:“知道了。”
他写完这三字,笔尖一顿,又在旁边写道:“看你都快闷坏了,我把位置让给你,你来这里吹吹风。”
玉昭霁写完,其实以希衡的眼力,就能知道玉昭霁写了什么。
希衡来不及拒绝,玉昭霁便神情自若起身,从窗边移开,然后将希衡挤过去。
他们俩有传讯玉佩不用,在此面对面以纸笔传信,看得出来,也实在是憋到一定地步了。
毕竟现在希家家主和希修看样子误会解开,不再有性命之虞。
他们便想着出去找灵脉心脏,当然会难以忍受继续坐在这里。
但无论希衡和玉昭霁到底用了几分心思在这处山水楼阁中,只要他们在这里,哪怕他们只用了一丝念头关注这边,希修也不敢再像之前那样出阴招。
希修任手中鲜血直流,往后直退。
他现在发现这么多年的恨意,好像都源于误会,一时无法接受。
希家家主神色灰败,却强撑着解释:“修儿,为父害怕。”
“为父不想让你知道,在你母亲去世的前一段时日,我们互相之间因为取血换命之事,生疏至此、防备至此。”
他也不想希修知道当初,他们身为人父人母,却在相互博弈时,连这么小的孩子都被他们作为了可以博弈的筹码。
希修大怒:“所以,你宁肯当哑巴,瞒了我这么多年?你也眼睁睁看着,我因此事而恨你。”
希家家主苦笑:“你本就该恨我,我想过,哪怕她当时防备着我、不让我靠近她,可是……我有在院外驻足的时间,为何我不在那时说我的不舍……”
“她的临终之日,医君自然告诉了我,可越到那时,她防我防得更紧,她担心我无法承受她死亡的事实,再度换命。”
希家家主眼中的泪意隐隐泛着血色。
“这是我当时的考量,我现在知道了我大错特错,她是防备着我,是想让我去镇压地兽,可是,她不会连一句话的时间都不给我,哪怕,哪怕我不能进去,我也可以将消息传递进去。”
希家家主看向希衡和玉昭霁传信的纸。
他眼中有羡慕,也有祝福,还多了无限悔意。
这两位名震天下的剑君魔君,都能因真情,在此时因纸笔传信。
为什么当初他没有想到呢?还是因为镇压地兽分了他的心,他到底是没能将所有的心思都付诸在她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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