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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晚,大雪飘扬。仰天看去漫天鹅毛飘飞,路上积雪积尺高,行人寸步难行。
白马县行道,东街巷子尾,有陈家一户。
这陈家,祖上是做布匹生意的,从爷到孙辈辈是老实本分的生意人,是一点一点地把先人留下的基业做大的。到了这一代,陈家的布坊已经是东街最大的店铺。
陈家到了这一代只有两房,大房陈云峰一家,养有一女曰陈若楠,嫁予洪城府尉张宗祥长子张亮。其父母因受女贵,随迁至洪城府享子孙晚福。
祖上的生意则留给了二房。
二房陈云德有一妻一妾,其素来以善德乐施在白马县颇有名气。县上百姓皆知陈家二房夫妻二人琴瑟和鸣、素有德行。陈家每年入冬前必会开仓施粥,救济当地穷人。
太阳下了山,天变得更冷了,连陈家大门的门檐下都结起了冰柱子。
陈府用饭的时间比邻家都要晚一些,只因陈家的店铺开在西街。等主人陈云德关了店铺,坐着马车回来时,已经很晚了。这天又暗得早,等陈云德的马车停在家门口的时候,夜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陈云德是一个长得富态的大胖子,裹着黄棉褂子,戴着老爷帽,面庞圆润,眼小鼻塌,耳朵长得很大,嘴上留着两撮小胡子。
陈云德艰难地从马车上翻身下来,两只袖子捂在一起,喘着粗气,嘴上“呼呼哈哈”地吐着气,一路小跑躲到门檐下,脸上的肥肉因为跑动而不停颤抖。
管家老三爷子知晓老爷回家的时间,已经在门里候着了,听到老爷在门口唤他,便立马打开了门。
陈云峰迈进门槛走了七八步,突然一个踉跄,在雪中打了一个滚,又狼狈地爬起,拍着头折返回门外,嘴里还叫喊着:“哎呀呀,差点忘了给娘子捎的芙蓉糕啦,乖乖,乖乖嘞。”
陈云峰小心地抱着两捆芙蓉糕,因为怕摔着,只能慢慢地走进门内,突然看见门口的雪堆竟然动了下。
刚才急着进家门,天又黑,根本没注意到这奇怪的小雪堆。
陈云德心想:莫不是邻家孩子堆的雪人?我若是一脚给他推了,想必这孩子回来见到必会哭闹。
他又想:可这若是底下埋着什么猫狗,我也不能看其冻死呀!
陈云德艰难地蹲下身子,宽大的棉衣一下摊开在地上,看起来像一个硕大的球。
他肥胖的手指小心地扒开雪堆,看到一角粗布。他继续挖,突然在雪中看到一张脸。
“乖乖嘞!”
陈云德本来胆子就小。在他小时候,因为怕黑不敢走夜路,放了学堂,竟然大冬天里的在学堂里蜷缩了一晚上。
他见到这人脸,立马就吓得瘫坐在地上。
他努力睁开咪咪眼,看到雪中藏着一个襁褓,里面有一被粗布裹着的婴儿。粗布保不了暖,甚至这雪水都已经没入襁褓里面、盖在婴儿的脸上了,竟然也没有将其冻死。
陈云德四脚并用爬了过去,只见婴儿用白白胖胖的小手抓着一把硬邦邦的雪块,放在嘴边用粉嘟嘟、作吮吸状的嘴唇去蹭,他的头发黑黑卷卷、犹如绸缎一般,两只大大的眼睛像两片清澈的小湖,映出一对好奇的眸子。
婴儿见到他,没有放弃继续啃手中的雪块,眼睛眯起,有如月牙一般,仿佛是在对陈云德笑。
陈云德脑袋一下懵了。他扭头向院子里喊:“老三,老三!快出来,快出来!”
管家老三爷子甩着一束长长扎成辫的白胡子,一瘸一拐地跑出门来,看到孩子也吓了一跳。
“你去把那两袋芙蓉糕捡起来,送到夫人那里去。”
陈云德抱起孩子,直接就冲向了自己的卧房。
府里的丫鬟、帮工都来了,还有仆人已经出门找大夫去了。大家围着床上的婴儿手忙脚乱地换下粗布,又打来热水给他擦洗身子,全程下来,婴儿竟然不哭也不闹,只是眯着眼笑。大家都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
夫人李扶柳也来了,两个大丫鬟一左一右把她搀进了房。
陈云德见夫人来了,头立马矮了一下,本来就很难看出的脖子现在彻底找不见了。
陈云德弓着腰从一个丫鬟手里接过夫人的手,细声细语地问道:“夫人来啦?不知芙蓉糕的口味合不合夫人的口味?”
李扶柳身形消瘦,脸上还带着疲惫,似乎大病初愈,眉毛时刻紧蹙着,好不威严。
李扶柳瞥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只是奔着孩子去。
看到这孩子白白胖胖,如此健康可爱,见到第一眼,李夫人便身子一软,脸上“唰的”流下两行泪来,竟是想起了刚刚夭折的小儿子。
陈云德见老婆一哭,心就不由得一慌。
“夫人,夫人,你这是为何。快快,小翠,赶紧把夫人扶到椅子上去。”
李夫人瘫在椅子上哭得梨花带雨,身体本就瘦小体弱,这一哭身子骨更加虚了,仿佛失了骨头一样软软靠在椅子身上,一旁的小翠跪在李夫人身边拿着帕子不停地给夫人拭去眼泪。
李夫人哭累了,声音渐息。她抬起头,憔悴的脸直直地对着陈云德,质问道,
“陈云德,这孩子你怎么处置。”
陈云德夫妻二人大眼瞪小眼,似乎是在拿不准主意。他憋着一口气,疑惑地答道:
“当然是先养着啦,待到我寻到合适的好人家,再把孩子送出去,夫人你……莫不是?”
陈云德还没说完,李扶柳便打断了他的话,劈脸就是一顿臭骂。
“陈云德,你个乌龟王八蛋!”
陈云德听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得憨憨地摸着不剩几根头发的大脑袋。
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忽的一拍脑门,知晓了结发妻子的心意。
“啊!夫人,我懂了,不如就将这孩子留在府里吧,我给孩子找个奶妈,以后就由翠丫头带着,长大了跟着老三做事。”
说罢,见夫人冷冷地盯着他,什么话也不说,不由得心虚起来,脑袋上冒出了虚汗,身体也不自觉地矮了一截。
“是……是这样吧,夫人?”
李夫人嘴一歪,直接把手里攥着的刚抹过鼻涕、眼泪的手帕甩到丈夫脸上,大声嚷道:
“你个混蛋!陈云德,我告诉你,这孩子是我的!这是老天赐给我的孩子!”
“我命怎么这么苦哇,嫁给了你这么个憨货,我的祥儿,我的祥儿……”
“我告诉你!陈云德!以后这就是我的儿子,这个爹你愿意当就当,不愿意当你就滚蛋,老娘去做寡妇。老娘我只要儿子!”
“你看着办吧!陈云德,你看着办!”
陈云德一看老婆大人生气了,吓得忙忙乱转,围着李夫人是左转转,右转转,一顿好劝,说尽了好话才把老婆哄好。
“夫人,你看你说的。你不是我夫人你还能是谁夫人?街坊领居、白马县哪家哪户不知道我陈云德是大福大贵之人呀。谁能比我还要命富——有这个福缘娶你。”
“不是呀…不是呀,夫人,你怎么能说配不上我呢!!哎呀呀,哎呀呀!夫人你是前世天上的仙子呀!你不记得啦?我上一世是街边的一条快饿死的流浪狗呀!仙子您宅心仁厚,人美心善,见我可怜,施舍我两只仙桃,我这是来世当牛做马报答您来啦!”
“夫人,我自然是听你的啦!不用你说,我自见这孩子第一眼便觉得这孩子面目清秀,长得甚是像我,这便是缘分,以后这就是我的亲儿子。谁跟我抢儿子,我就跟谁急!”
陈云德一番妙语连珠,说得舌绽莲花,声情并茂,手脚并用,说得脸红脖子粗,扯起假话来一点不羞耻,加之肢体肥胖,表演起来甚是有趣。李夫人表面上没有什么变化,但心里已经好受了许多。
陈云德抬头一看老婆,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夫人已经不再生气,
便凑过去笑脸相迎,“夫人,我看这孩子自雪中而来,身上并无他物,只有一粗布包裹,不如就唤他裹儿吧。夫人意下如何?”
李扶柳瞪他一眼。说道:“你是他老子,自然是你说了算,问我一妇人家作甚么?”
陈云德满口答是。吩咐管家道:“老三,你去找人收拾收拾间房子,要靠近夫人的房间。”
李夫人怒道,“妈的,陈云德,我怎么说的?你要实在不想当这个老子,你就给老娘滚一边去。我儿子以后和我睡,你滚一边睡去。”
“是是是,是是是。夫人,时候不早了,你赶紧洗漱休息吧。小翠,快去给夫人烧水洗脚。”
……
夜深了,雪还在下。茫茫的大雪覆盖着县城,整个世界仿佛干净地一尘不染。从天空看去,犹如一层白色的绸缎盖在城上。
街头已经没有小贩了,家家户户点起了煤油灯,暖气仿佛要跟着灯光溢出窗外来似的,映在雪地上反射着食物和被窝的温暖,显得格外温馨幸福。
县太爷张进府邸,院落错落有致,别院里种着青松几颗,北方移植来的寒杉,还有绿植不知凡几,下有纹雕的小湖,依然结了冰,冻住了瘦漏有致的湖石假山,不知有没冻死湖里的上佳锦鲤。
……
明月高挂空中,世界仿佛一切平静。明月年年照相似,世界仿佛就沉沦在月缺到月圆,再由月全到月缺往复循环的轮回中,似乎整个世界将永远沉浸在这一简单平静的状态中。
然而,这个世界上不只有一个“裹儿”,也注定不会有多少善良的“陈家”。
……
月光如水,照进西街长长的大道,照在一位老人的盖着“白被”的下半身上,照在老人干瘦紫青的脸上,照在老人发硬的瞳孔之上。
抬眼望去,千百流浪汉围靠在墙上,企图用墙面留住褴褛破布留不住的体温,但这终究是奢望。
这群可怜人只能以天地为被,他们躺在地上,把泥土从地里刨出来,盖在身上。老人抱着老伴,丈夫抱着妻子,母亲抱着孩子。
在这一刻,他们共同做了一个梦,他们既没有梦见豪华温暖的豪宅,也没有梦见鲜美可口的食物,而是梦见了火!灼热的火!要把人烧死的火!这火烧尽一切,如岩浆一般滚烫,可他们就是感觉到无比的淋漓,无比的痛快,接着,在这无比的畅快幻想中沉沉睡去、睡去,睡去……
他们苦苦熬的,并不是这个漫漫长夜,因为他们知道,即使这个夜晚过去,还会有更寒冷的夜晚。他们所等待的,是奇迹……
等啊,等啊,这个奇迹在哪呢。喜欢一骑白马来请大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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