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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爬了又一段上坡路后,队长特意用方言大声朝后喊了几句。
张豪知道男人是在跟自己说话,不过他听不懂。好在维拉卡总是好心为他翻译,“他问你是不是脓包。”
张豪撇了撇嘴,他肯定不会相信这种鬼话,不过还是大声回了一句。
队长听见男孩有力的声音,点了点头,然后转向维莱卡,说:“虽然有一句话,‘当你不知道一个人从哪里来的时候,一定要问清他要到哪里去,但显然,你应该不会回答我。我不问你们来干什么,因为既然你们都能走到这里,说明肯定有自己的目的。不过真是奇怪,我很长时间没听过那句话了。”
“哪句?”
“山神的孩子从不对自己人亮出刀锋。”队长重复着。
“只要山与林在,我们就不会饿死。”维莱卡又说。
队长瞪大了眼睛。“天啊,你真是让我大吃一惊,小……我还是叫你女士吧。作为一个外乡人来说,你知道的还真多。不过,我都有点怀疑了……”
“怀疑什么?”维莱卡停下,问队长,“你在怀疑我是不是曾经在这里待过?”
“也许。”队长尴尬的笑了笑。“不过看起来完全不像。你说的话没有当地口音,也不像本地人。我猜,你可能是小时候在这里待过,战时跟着父母离开了这里。这样的人有很多,我都数不过来了。”
维莱卡沉默地笑了笑。
队长不知道她是默认还是否认。“战争毁了一切。”男人遗憾地说。
队长陪着他们又走了半天的路程,然后准备道别。
“这一切没有毁,最有价值的都还在。”维莱卡突然说,“人,孩子,山,树林。只要这些还在,我的故乡就不会变,八哥。”
可能是因为听到了最后的那声称呼,历经磨难,即使再高的山崖也无法让其露出惧色的男人呆住了,双眼直直勾勾地盯着维莱卡,仿佛失去了意识一般。他抛开了对外乡人的礼貌与传统,仔细盯着维莱卡的面容。好久好久。
然后,在张豪的感觉中,都过了自己的身体失去了运动带来的温度,被山上的贼风吹得瑟瑟发抖这么长的时间,男人的脸上才露出一种表情。意外的,这种表情张豪很熟悉,那是一种解脱的表情。
“曾经的羔羊长大了啊!”男人的声音突然充满了之前没有的柔情和爱惜。“没错,没错。山只会更荫郁,树木只会更葱翠。”他的眼睛里似乎进了沙子。“你说得一点没错,我们应该向前看。可长大的鹰,还要回来干什么呢?”
“鱼也要洄游,让自己的种族延续;人也要回到最初的地方,结束自己的故事。”维莱卡说。
队长思忖许久,长叹一声,小心地问,“能结束吗?”
“我希望可以。”
男人点了点头,然后转身走了。
“谢谢。”维莱卡看着那背影说,“我还一直没说过。”
男人摆了摆手,继而消失在树林中。
“你们刚说什么?”张豪察觉到了队长和维莱卡表情的变化。
“叙旧而已。”维莱卡说,“没觉得这世道很奇怪吗?有些在你生命中曾扮演重要角色的人,会被时间冲刷干净;而一些曾经没那么重要的人,却又会给你打上深刻的烙印。”
……
她们又走了一天,抵达了那座平顶山下的一处山谷。张豪发现,映入他眼帘的山谷中的景致并不完全是自然造就的,就像是一片没那么古老的遗迹。
有被断木与野草覆盖的废墟,有残垣断壁,有倒塌的立柱,模糊的地基,还有如今已长满植被的半个房舍,远处坡下甚至还有几片看起来曾经被人开垦过,但如今已生满杂草的耕地……还有一股无处不在的毁灭的气息。
“你把什么东西留在这儿了吗?”张豪小心地问。
“什么东西?”维莱卡惊讶地重复着,但并不生气。她思索片刻,然后说,“全部。我的父母,姐姐,弟弟,叔叔,婶婶……所有曾经的家人和亲人。”
“维——”张豪在震惊中止言。
“他们都被埋在这下面。”维莱卡平静地伸出手指,指着那一片生机盎然,但却已失去塑造过它的主人的土地。
张豪突然又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握紧拳头问,“他们……都……都死了吗?”
“啊,死了。前面那个山坡后就是他们的坟墓。不过对我来说,那里没有什么意义,这里才是他们真正的埋骨地,他们真正死去的地方。你应该懂得吧,张豪,我希望你懂。”
啊,我懂,维莱卡。男孩什么也没说。
她们在山谷中站了许久,站到树木的影子都变了方向,站到风都停止了呼号,站到云都失去了形状。
维莱卡终于开口了,她对男孩说,“你不是一直想听我的故事吗?时机刚好,我这就说给你听。”
于是,面对着葱翠的苍山,在寂静的自然发出的天然伴奏声中,维莱卡开始讲述她埋藏了许久的故事:
女孩本应该有一个简单、快乐的童年。在山林中挖野菜蘑菇,和阿妈一起耕田种地,帮奶奶挤奶放羊,看阿爸劈木砍柴。等长大了,便会跟着叔叔婶婶翻山越岭去逛集市,用皮毛和珍贵的草药换取其他所需。
也许成年后,她会嫁给一个壮实的小伙子,然后再生许多孩子。再之后,他们会一起看着孩子长大,等着自己慢慢变老。最后,一同葬在山神的臂弯之中……
她们的国家虽然时常发生内乱,但战火却远远波及不到这毗近邻国被崇山环绕的边缘之地。一条曲折的山路正在修葺,他们向往着更美好的未来。
灾难的缘由是因为有人在他们附近的山脉中发现了一种特殊矿藏,而且据说非常丰厚。稀有的资源让邻国觊觎。他们拉拢当下软弱的政府,租下了矿藏的开采权。不顾生态与环境,随意修路破坏,将巨大的挖矿机开进了那里。
当反对势力得知这个消息后,立刻举起了声讨的大旗。一开始是抗议,然后是武装暴动。反对势力秘密渗透,在当地组织了许多武装团体,偷偷给他们提供武器装备和补给,鼓励他们发动攻击。
木讷的山人被金钱诱惑,开出了第一枪。随后,他们便立刻被当下执政政府定性为恐怖分子进行通缉。政府派出了正规军队镇压,并以此为借口,求助邻国调用更强大的无人军队来共同对付这群反政府组织。本来相安无事的山区一下子便被卷入了残酷的战火中……
她还记得那天,是中午——不,是个雨天,在下午。
那天是特殊的日子,是山人们对庇佑他们的山神的祈祷日,是一个全村人无论在干什么都会提前回来聚在村内祭坛前向神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草木繁盛的日子。
本来在山坡放完山羊准备回去的小女娃在清点羊群数量时,发现少了一只,一只刚出生几个月的小羊羔走丢了。犹豫片刻,女娃还是决定先去找那只小羊,因为羊群是村子的重要财产,丢失一只都是大的损失。
村中的牧羊人将羊群交给她完全是出于对她的信任。作为被山神赐福过的百姓,她绝不能失信。而且,在她看来,祈祷是可以晚一点去的,大度的山神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原谅她小小的迟到。
因为羊羔的脖子上都挂着铃铛,所以没一会,女孩便找到了小羊。它不小心滑到了斜坡下,后腿卡在了两棵缠在一起的树藤间。女孩用小刀割断树藤,顺利将小羊带回了羊群。母羊们发出咩咩的叫声,仿佛在欢迎小羊归来,顺便感谢好心的女娃。
可就在她赶着羊群往回走的时候,透过头顶斑驳的树影,看到远处山涧上有两只‘大鸟朝自己村庄的方向飞去。女娃知道那不是鸟,村子里的人从外面打听过,那些是‘铁鸟,是没有人驾驶的的飞机。它们经常不分时段在这山里盘旋侦察。也许这只是另一次巡查任务,小女娃没多想。
她连翻过了几个小山坡,终于瞥见了自己的村庄,看到了祈祷的烟火和集会中跪伏的人群,还有那两架‘铁鸟。它们就悬挂在人群头顶,专心歌颂祷词的人们似乎都没注意到它们,当然也不会注意到远处女孩的喊声。
一切都发生在那仿佛被神明遗忘的瞬间。那一瞬间,烟火停止了浮升,山风停止了吹动,清泉停止了流淌。那一瞬间,耀眼的火光从‘铁鸟翅膀下喷出,四枚如节日礼花般的修长物体倾斜着飞快朝下方的人群冲去。根本没人意识到会发生了什么,女娃也一样。
接着,在瞬间的瞬间‘烟火坠入大地和人群,撞击让山体震颤,发出隆隆巨响,一瞬间释放出她所见过最夸张最猛烈的火光。集会的广场瞬间飞溅的沙石和浓黑的烟雾淹没,然后是人群,然后是房舍。她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尖叫,不过那声音戛然而止。
还没完。接着又是四枚。这一次,整个村庄已完全被火焰和浓烟吞没。
两架‘铁鸟又悬停了一会,才离开了。没有原路返回,而是朝她这边飞了过来——也许是看到了羊群。女娃浑身战栗,什么也顾不得,本能地钻进了羊群中。而羊群似乎也明白什么似得,紧紧靠拢到一起,将小女娃掩护在其中。女娃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会走,她一直躲着,躲到自己似乎睡了一觉才从羊群中钻出来。
无人机早已不见踪影。
天仿佛塌了。她不愿意回忆发生了什么,不愿意相信自己听到了凄惨的尖叫,不愿意说服自己刚刚看到了地狱的情景。她只能如僵尸般带着羊群往回走,但羊群似乎不愿意靠近灼热的火焰,纷纷驻足在原地。
女娃只好将头羊绑在一棵矮树上,自己走完剩下的一段路。为了快一点,她走了小路。小路磕磕绊绊,长满了荆棘,她的皮肤被割破,衣服被割坏,但她越走越快,冲进了村庄。
火势已经控制不住了,越来越猛,要焚尽一切,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声响。没有求救声,没有叫喊声,她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梁木和房舍一间间倒塌,没有一间房屋是完好的了。山坡上有一间老屋,里面住着一个孤寡老人。女娃跑了上去,房屋是空的——老人也在集会上。
她看着火焰灼烧光一切。
等到没有什么可再烧的时候,火也渐渐熄灭了。女娃走向了祭坛。祭坛前只剩下……
即使在回忆中,即使不少细节早已支离破碎,当年那片惨状也仍令如今的回忆者无法抑制地颤抖。但回忆者强忍着,将这十几年锻炼出的强大意志透过时光压缩进那个放羊女娃的身体中,凭借那双被熏黑的还尚未看透世事的双眼,向此时站在身边的男孩展示了一场即使用最残忍、最恐怖的词句也无法描述的灾难。
回忆者听到了男孩在呕吐、在哭泣、在挣扎,在大喊……就和当年那个女娃一样。
彼时,风满山林,仿佛山神都在为死者哭泣。看来回忆者记错了,当时并没有下雨,模糊那具渺小身躯双眼的是女娃自己的泪水,无休无止的泪水,让她觉得仿佛整个世界都好像在下雨。
女娃想,只是一瞬间,她什么都没了。她甚至很想自己也死在这火中,那样至少还能和家人团聚。喜欢苍之双翼请大家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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