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围棋之道,皆赖心算之力。人值少年,心算能力最强,过了二十二岁便呈下滑之势。故棋界有一句金言,十五岁不成国手,则今生无望。但凡事都有例外,不可一概而论。这宗凡就是个特例,他幼年时拜入少林门下,同众位师兄弟相比,一不聪慧,二不精明,做人做事总是较别人慢上一拍,显得木讷呆板。然而让人想不到的是,而立之年后其仿佛换了一个人,忽然好像开了窍如梦初醒一般。不论武学、佛法等等诸事,俱一日千里,突飞猛进。原本在寺中毫不起眼的宗凡,仅用二年之功竟成了少林新一代的翘楚,众僧仰望的俊彦。但凡棋艺高超之人无一不是自孩童时便打谱侍棋,而宗凡三十岁前连棋子都没摸过。一日,前任少林寺方丈广谨大师闲来无事,摆上棋具欲寻人对弈一局。正巧宗凡当日侍奉在旁,广谨大师棋瘾难捺也不管宗凡是个门外汉,只粗略的把围棋规则告知宗凡,二人便你来我往下了起来。谁知宗凡居然和广谨大师斗了个旗鼓相当,只小负四子。(中国古代为数子法,日本为数目法。)广谨大师吃惊不小,方知宗凡是个怀大智慧之人,从此常和宗凡下棋论道,并把本领倾囊相授。时日不长,宗凡的棋艺竿头日上,当世已难逢敌手,只不过他素来谦和低调,并不示展锋芒,显山露水,所以不被外人知晓。
今日之局初始宗凡即知侯晟棋力高强,可是轻敌冒进,急于求成,犯了大忌。宗凡平心易气,稳扎稳打应对,才至中盘就占据了绝对优势。虽被侯晟用阴玄功偷袭自废一子,好在他身兼易筋、洗髓两大神功内力深厚,只需多加戒备,侯晟便无可乘之机。眼下侯晟的白子大龙被困中腹,无眼无援,左冲右突终不得出。宗凡心下长出了一口气,中、食二指轻抬,一枚黑子跃起直奔天元星位而去。此子一落,白子大龙尽屠,败局已定。
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鹰唳,惊天遏云。紧接着一团白影自上至下朝宗凡俯冲而来,速度快得无法形容,即使离弦的长箭,划过夜晚的流星也无这般迅疾。宗凡吃了一惊,不由自主高举右臂护住面门,那粒黑子和方才一样掉在地上。不想那海东青掠至宗凡头顶三尺处又是一声鸣叫,双翅轻振,急飞而过。鹰翅带起的劲风扫的宗凡脸颊微微一痛。侯晟见宗凡又废一子,心头窃喜,忙在白子旁补了一手。
饶是宗凡温良敦厚也禁不住气道:“老纳和侯施主光明正大的较量,不论输赢,问心无愧即可。想不到侯施主为求一胜竟不择手段,连使阴招暗算老纳。若是如此,就算胜了也是心不安,理不得,胜之不武。”
侯晟冷笑一声,说道:“宗凡大师之言从何说起?我何曾不择手段,又何曾暗算宗凡大师?”
宗凡强压怒气,说道:“适才你运玄阴功化内力为寒阴之针,趁老纳不防突施偷袭。现下那只海东青又听你唆使……”
侯晟打断宗凡之言,说道:“玄阴功是我家传绝学,你我比试内力,我施展出来有何不可?”侯晟说着看了一眼天上翱翔的雄鹰,接着说道:“至于海东青……,它不过是一只畜生,在哪里飞,在哪里落是它的天性,亦是它的自由。难道宗凡大师还会同一只畜生过不去?”
宗凡听侯晟强词夺理,知道多说无益,不愿枉费唇舌。二人再各下数手,每到宗凡落子时,那只海东青便飞掠而至,朝宗凡伸爪嘶鸣,作势欲扑。宗凡面色越发沉重,掌心满是汗水。他一边耗损内力,一边比拼智慧,早已身心俱疲,此时又被海东青不停袭扰,渐渐心绪不宁,棋势陡乱。眼见白子大龙便要逃出生天,前功尽弃。蓦的大雄宝殿内传来几声清脆的木鱼之声,紧接着又响起阵阵梵唱之音,初时歌声细微平缓,慢慢的越来越大,清澈远播,把整座寺庙都笼罩其中。
“诸菩萨摩诃萨应如是降伏其心!所有一切众生之类;若卵生,若胎生,若湿生,若化生;若有色,若无色,若有想,若无想,若非有想非无想,我皆全入无余涅??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宗凡闻听如醍醐灌顶,心头巨震,豁然开朗。第一局沃尔夫冈和宗济比试拳脚时,宗凡率众僧咏读《楞伽经》指点宗济,不想此刻自己被侯晟的海东青搅得心神不宁,坐立难安之时,殿内群僧又齐诵《金刚经》相助于己。
《金刚经》乃佛家抵御魔障的不二法宝,此一段经文是佛祖释迦牟尼对须菩提所讲的一段话。大意是众生之类,皆有欲念,世间万物,尽为虚幻,一念不存,寂然不动,如果无我,便无杂念。
正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殿内僧侣瞧得清楚,那海东青虽然犀利凶猛,不过是虚张声势,真实意图只是想扰乱宗凡心绪,倘若伤到宗凡,这局较量便是输了。但驱祸避险是人的本性,试问豺狼虎豹,毒蛇恶鹰在眼前张牙舞爪,咆哮嘶吼,谁又能泰然处之?
宗凡已明众僧诵经之意,想到自己身为少林掌门,参修佛法近六十载,仍不能做到安之若素,镇定自如,不禁微感谦然。他心中边默念经文,边闭上双眼再不理会那只海东青,双指一提一粒黑子“啪”的落在棋盘上的紧要之处。侯晟一愣,跟着下了一手。宗凡仍是眼睛紧闭,在白子旁落了一子。
侯晟和殿外群魔见状大惊。自古曾有盲棋一说,可尚需口中说出落子位置,而宗凡居然能目不视物,寻声辨位,这份功力修为委实太过惊人。直到此时侯晟终知无论棋艺、功力都同宗凡相距甚远。他初时颇为自傲,未把旁人放在眼里,现在心底锐气尽失,棋势更是一溃千里,但若让他俯首认输却是不甘。侯晟咬紧牙关又抵抗了五六子,只觉头痛欲裂,四肢无力,突的一口鲜血喷出溅在棋盘上。
宗凡觉察对方内力衰竭,睁开双眼看侯晟口吐鲜血已受内伤。他只需稍运功力即可置侯晟于死地,然宗凡心存善念,不忍心痛下杀手,遂收内力撤掌站起。
二人手掌分开,侯晟忽的泪流满面,大哭道:“我不是突厥胡人!我是汉人!我不是突厥胡人……”
侯晟哭叫了几声又喃喃自语道:“我一家死的惨啊,我父亲是大忠臣……”话未说完又吐了一口血,眼前金星乱冒,昏死过去。
殿外众人想到侯晟身世,不禁也替侯晟难过。人群中走出几名景教教徒将侯晟抬回医治。宗凡低诵了一声佛号,说道:“侯施主气血攻心,受伤颇重。老纳于心不忍,还望多加医治,早日康复。”
马吉达闻听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宗凡双睛闪过一道光芒又说道:“这第三场比试老纳赢得侥幸。前番有言,三局两胜。如少林输了,老纳愿把三件宝物交给马吉达大法师。如少林胜了,马吉达大法师便率景教教众立时退出少林。现输赢既分,还请马吉达大法师恪守承诺。”
少林寺本危在旦夕,方才马吉达如果令手下之人一鼓作气,赶尽杀绝,已可将少林彻底剿灭。但他觊觎宝物,且自认稳操胜券,故而提出比试之说。岂料三场之中居然两负对方。若按约定而行,他死不甘心。可要公然出尔反尔,马吉达毕竟是景教之首,突厥国师,碍于面皮,羞于启齿。他左思右想,权衡利弊,终于厚颜无耻的说道:“我当然会恪守诺言!不过少林僧人无缘无故打伤景教二使,这份冤仇却不能就这样算了!”
宗凡一惊,说道:“马吉达大法师此话何意,难不成要自食其言,背信弃义吗?”
马吉达脸上一红,反唇相讥道:“按你们汉人的话说,冤有头,债有主……”,
话未讲完,突听人群中有人朗声说道:“既然立下赌约,就应该按约而行。大法师怎么可以食言而肥?”
马吉达听大庭广众之下有言训诫于己,不知何人有此胆量。他怫然不悦,寻声望去,见一身披蓝袍之人昂首挺胸的看着自己。马吉达心头一慌,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显得对此人很是忌惮。
蓝袍人又说道:“输就是输,赢就是赢!我们汉人和你们不同,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从不食言!”话音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马吉达面露惭色,眼中流露出忿忿之意却没再复语。汤予听蓝袍人之言,不由得对其生出几分敬佩之心。他仔细观瞧蓝袍人,看此人年纪约莫五十七八岁上下,身材修长,直腰直背,头戴金冠,脸色白皙,五官如雕刻般棱角分明,额头上的二道皱纹写满沧桑,一头黑发垂及腰畔,鬓角虽已斑白更添了几分成熟的魅力,厚薄适中的嘴唇微微上翘,漾着一丝狡黠的坏笑,明亮的双眸流露出一股畏人的豪霸之气。
汤予不识此人,心下暗暗思量。蓝袍人稳步走出人群,冲宗凡笑道:“宗凡大师可还认得我?”
宗凡神态谦恭,两手当胸,十指相合,说道:“自齐云山顶一别已有十五年了,傅施主的英姿老纳从无一日忘记。傅施主,别来无恙。”
蓝袍人哈哈大笑,说道:“多谢宗凡大师挂念。不错,距齐云山顶一别已有整整十五年了。这十五年在下无时无刻不谨记宗凡大师对我的教诲。”
宗凡颔首说道:“傅施主言重了。”
蓝袍人锐利的双眸隐隐透出一丝兴奋,说道:“我对宗凡大师挂念的很,今日老友重逢理应好好叙叙旧。宗凡大师最近可好?”
宗凡凄然一笑,说道:“本来倒也还算太平,但遇见傅施主便不好了。”
蓝袍人轻皱眉头,问道:“此话怎讲?”
宗凡指了指殿外横七竖八的尸体,说道:“傅施主这不是明知故问吗。”
蓝袍人顺着宗凡所指瞧了瞧,说道:“少林乃武林中的泰山北斗,我前来拜会宗凡大师怎好空手而来。这些不过是我给宗凡大师准备的一点见面礼,不知可还中宗凡大师的意?”
宗凡痛心入骨,说道:“我少林建寺近二百载,历经无数磨难却从无今日这般惨状。傅施主先是命人在水井中下药,后伙同景教邪徒夜袭少林,将佛门清静之地变成人间地狱,真是惨绝人寰,天理难容!”
蓝袍人仰天大笑,说道:“这有什么不对?你们的佛祖常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下地狱就在眼前,岂不正合了他的心意?”
宗凡满腔怒气,说道:“傅施主因一己私怨便妄开杀戒,令多少无辜之人枉死,难道不怕被人骂做屠夫禽兽,千古罪人吗?”
蓝袍人双眼射出一道寒光,说道:“屠夫禽兽?千古罪人?那日我傅家老小百余口被邪僧尽害,血流成河,尸骨累累,你又如何说?”
宗凡低声说道:“阿弥陀佛。傅施主怎可因几个邪僧做了恶事,就迁怒所有佛门弟子?再说,冤冤相报何时了?仇恨若是一代代传下去,今日你寻我报仇,明日我寻他报仇,那到哪里才是尽头?傅施主是五绝教教主,武林大豪,怎么连如此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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